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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分类:字体与文化
2019/12/25

姜别利这个人(下)

苏精

 
三、鲁直待人处世的态度

姜别利以积极创新的精神,达成多项中文印刷技术上的杰出成就,又以精明灵活的经营方法,为美华书馆和自己谋得可观的金钱利益,到1868年他来华满十年时,美华书馆已是中国规模最大的西式印刷所与活字生产者,伦敦会的墨海书馆在积弱多年后已于两年前关闭,英华书院也因技术落后难以竞争而在讨论出售的可能性,其他规模更小的印刷所更不可能和美华相提并论。但是,就在姜别利和美华书馆的工作已达到或正迈向巅峰的时候,他却在1869年辞职离华了,这并不是他的本意,而是他向来待人好恶分明、处世言行粗鲁的结果。

姜别利在华期间,唯一能让他心悦诚服的人是远在美国的娄睿。娄睿本是美国长老传教会中文印刷的创始者,也亲自经手美华书馆在澳门的前身华英校书房以来的相关事务,姜别利由他招募来华,既来之后两人之间通信的频繁,言词用心的恳切,都不是其他传教士能比得上的。娄睿比姜别利年长达四十六岁,名为长老传教会秘书而实际掌理该会事务,又曾任美国联邦参议员,却愿意和地位比传教士还低的姜别利来往,而且非常支持配合姜别利的各项要求与行动,甚至在1860年印刷所要从宁波迁往上海前夕,姜别利不满上海的传教士而发脾气要抛下工作回美国时,娄睿仍曲意维护,接受姜别利故意提出的不合理高薪要求,只希望能挽留他在华工作。娄睿的这些作法,让姜别利在感动之余,回报以尽心尽力在华花书房与美华书馆的工作,当娄睿于1865年以年逾八旬而婉谢续任长老传教会秘书时,姜别利写信给他:

“由于我和其他传教士岗位不同,我知道您退休消息后的感受也和别人不同,传教士的专业让他们依赖教会的支持,而我从来就认为除了您以外不知还有谁可以依靠。当初由于对您的尊敬与信任引导着我来到中国,后来也主要因为您的屡次劝勉和鼓励让我持续留在岗位上。我从一开始就收到您写给我的鼓励与指导的信件。老实说,我从没有如此热忱地期待别人的来信,也没有如此愉悦地阅读别人的来信,但此后我再也不能期待太多了。我感谢上帝让您长命,如今您得以眼见您创始及小心照料的美华书馆几乎达到巅峰了,这个印刷机构完全是在您的呵护之下诞生与成长的!”

娄睿收信后,亲笔给姜别利回信:
“您对我的亲切友善,我有最真诚的回响,您将中文金属活字的制造归功于我,其实我只居一小部分而已,如果不是您承当起这件大事,制造这些活字不论如何都非常困难;只有真正的天分、才智与坚持不懈使您得以成功,而且您也成功地造出整套五号上海活字,对无数的中国人而言,此事的完成是个大成就,也会让您的一生大为满足。”

这两封信一者真情流露地表达姜别利对娄睿的尊敬与回报,一者显示娄睿对于姜别利不负所望的欣慰之情。应该可以说,美华书馆能很快地崛起,发展成中国最大也最成功的西式印刷与活字机构,是姜别利在华创新经营与娄睿在美支持而共同缔造的结果。

但是,姜别利和其他人之间并非都如此温和而以礼相待的,他的个性有两个大问题:口不择言与冲动。姜别利不论在书信中或当面都经常过于心直口快,并不考虑是否应当说或应当怎么说比较适当,他认为自己对娄睿可以无事不谈,经常在信中高谈阔论批评人和事,例如他在给娄睿的信中说,单身传教士比携家带眷的已婚传教士好,因为后者费用太高,又花太多时间心力在家庭而影响传教工作;姜别利应该不知道,当时欧美各传教会都以派出已婚传教士为原则,若是单身也希望最好能在出发前结婚。又如他的好友传教士应思理(Elias B. Inslee)和宁波有些同事不合,姜别利在信中为应思理抱不平,又进一步添油加醋,自己认为宁波布道站的历史“从头到尾”就是争吵和严重不满的记录,还问娄睿宁波布道站的管理是怎么回事。结果引来娄睿回信虽然当前在宁波有些争执,但驳斥姜别利的说法是错误的,其他布道站都比不上宁波布道站开头那些年的和谐与效率。

到上海以后,姜别利继续批评他人,并扩大到批评自己的长老会和所有的基督教传教士及其工作,同时赞扬天主教的传教士。例如他说:
“本会在华有些布道站有太多的机械设备、太多的印书、太多的学校教学、太多的房屋建筑,却有太少的直接对民众教导和传讲福音。… 基督教的传教工作有两个我觉得最不利的特征,其一是巨大的奢侈昂贵,其二是传教士极少克己忘我。”

姜别利在另一封信中又说:
“我认为阻碍我们在华传教成功的一大因素,是传教士的维持外国生活方式,这形成和中国人之间的巨大鸿沟,而这种生活方式主要是由于传教士携家带眷的缘故;我不是要男性传教士单独在此,但就这项困难的传教使命而言,男性传教士的同伴应该是男人而非女人,我真担心整体基督教的传教方式太过女性化(womanish),天主教传教士的克己忘我和商人的冒险进取让我们觉得羞愧,两者都使我们受人轻视。”

以上只是姜别利屡次批评传教的少数片段而已,他还曾一口气向娄睿连提十个问题质疑传教界的作法,最后他干脆表示失望:“我坦率地承认,自己越了解基督教的传教工作,就越没有信心。”。即使是基于善意恨铁不成钢,但他批评的内容、文字和语气都和自己的身份角色不相称了。

除了在书信中指责,姜别利也公开当面批评别人,甚至引起纷扰与冲突。1860年华花书房将从宁波迁到上海之际,两地传教士为此争论,上海传教士为争取搬迁而说即使没有他也能办好印刷所,后来姜别利想返美时却又反对他离华,他批评上海传教士出尔反尔非常自私,因此扬言真要辞职回美,上海传教士找他商量时又故意为难,要求年薪从600元遽升为1,800元,并要将自己比照传教士的身份改变成一般雇员,幸而爱才的娄睿在接到上海的紧急报告后,决定接受他的条件留人为先。等到姜别利冲动之后平静下来,自己才表示不会支领那远高于传教士的1,800薪水。

印刷所搬迁到上海后,姜别利强烈要求上海布道站出售克陛存所住的虹口房地,以新建小东门外的美华书馆厂房,但一者长老传教会先前鉴于太平天国战事未定,已下令展缓兴建,再者上海房地价格飞涨,克陛存认为应等虹口房地价钱肯定继续攀高,早卖反而会有损失,但姜别利就是不愿再等,一直责怪克陛存自私,只顾自己住的方便而牺牲美华书馆的发展,极为不满的姜别利除了向娄睿告状,又以1,800元薪水为条件,冲动地声明将毫不犹豫地领这份高薪,否则就要离开上海布道站。克陛存实在拗不过姜别利,只好让步满足了他的要求。

姜别利和上海布道站的另一位传教士范约翰有更大的冲突。两人约自1865年起不和,经常在写给娄睿的信中批评对方种种不是,也在布道站会议时互相掣肘抵制。问题是姜别利从前述1860年迁到上海之际,发脾气要求高薪和改变身份的两个条件后,他已经成为地位在传教士之下的布道站雇员,根本没有资格参加布道站会议,但他自己未察觉到此点,其他传教士明知却也没有反对的情况下,让他多年来继续出席会议,参与讨论、表决及轮值担任主席。等到他和范约翰交恶后,范便要求姜别利不得再出席会议,这项釜底抽薪的要求让姜别利完全意外又为之大怒,冲动之下甚至举拳作势要殴打范约翰。姜别利为图挽回局面,又向教会控告范约翰诽谤自己等六项行为,结果或因时效已过,或因姜别利自己也有过失而不能成立。姜别利是全盘皆输,愤而提出辞呈,当时娄睿已经过世,再也没人维护挽留他,可以说是姜别利的冲动与鲁莽决定了自己离开美华书馆的后果。

传教士的评价

姜别利离职不久,有些熟识的长老会传教士不免会谈论他和美华书馆,这有如他们对姜别利个人与美华书馆的评价一般,非常值得注意。例如在山东的狄考文(Calvin W. Mateer)表示,姜别利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良好的工作,虽然他经常以其个人特质“冒犯”别人,但不能否认的事实是他在美华书馆做得很好,使得美华书馆在中国的印刷出版方面遥遥领先。

在杭州的陶锡祈(Samuel Dodd)则说,姜别利的脾气不好相与,也不前后如一,他经常说传教士应该节衣缩食过生活,而他自己却是上海最富有的人之一,他对那些未进入内地工作的传教士非常不满,但他却说自己才不想为了进入内地而放弃喜爱的美食烤肉等等。尽管如此,姜别利在美华书馆做了伟大而可贵的工作,值得长老会以他的工作为傲,许多在华的外国人也都给予高度的评价。一年后陶锡祈再度论及姜别利,说他不论好坏都不会隐藏自己的脾气,他可以今天称赞一个人是圣人,明天却完全是另一种说法,但陶锡祈相信姜别利是一位正直的基督徒,数年来两人几乎每次见面都会为谈论天主教而争吵,可是争吵过后两人仍然是好朋友。

在宁波的传教士蒲德立(John Butler)于1870年底至1871年春到上海暂时主持美华书馆三个多月,他说自己原来不懂印刷出版,到美华以后却不能不对姜别利的天才给予最高的赞许,因为美华其实需要三个人管理才应付得来,即一名负责技术的专业印工、一名会计兼事务,以及一名必须头脑清楚、心地温暖而铁腕办事的传教士主管全局,蒲德立认为姜别利主持的美华书馆是长老会的荣誉,也是对中国有益的最有效机构之一。


结语

姜别利以充沛的创新精神和精明的管理能力,将华花书房和美华书馆经营得成效卓著,并对近代中国印刷出版技术与事业的发展具有重大的影响。他在离职这年不过三十九岁而已,但工作上的成就已经普遍受人推崇,确实难能可贵,不料却因过于鲁直粗犷的个性,意外地在很不愉快的情形下突然离职,没能为中文印刷做出更大的贡献,令人惋惜。
 
*文章原始出处:作者待刊稿。
*本文原有大量注释,限于篇幅未能刊登。



 
 

苏精
英国伦敦大学图书馆系哲学博士,云林科技大学汉学研究所退休教授,曾于清华大学、辅仁大学兼任授课,专长于近代中西文化交流史,尤其是十九世纪来华基督教传教士的研究,着有《上帝的人马:十九世纪在华传教士的作为》《中国,开门!马礼逊及相关人物研究》《基督教与新加坡华人1819-1846》《铸以代刻:传教士与中文印刷变局》《清季同文馆及其师生》《林则徐看见的世界:澳门新闻纸的原文与译文》《西医来华十记》等书。